江珩到了如今境況下,實在是沒有辦法了。上回去舒國公府上,明確表示過巳巳就在他們家出閣,將來作為父親預備妝奩給她送過去就罷了,如今得知她攀上了顯赫門第,又改口說要把人接回來,自己心裡也猶豫,覺得沒有這個臉,上門再反悔。
柳氏若是願意去,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,女人家不像男人一言九鼎,多個人多點斡旋的餘地。原本事情鬧到今天這步也是因她而起,她要是走一遭,下氣兒認個錯,巳巳找回了顏面,明夫人心裡那口怨氣散了,興許事情就好解決了。
唉,如今想來只這一位嫡女,倘或八擡大轎不是從開國侯府擡出去,將來在朝中同僚面前就不談體面了。還有魏國公,同朝為官,擡頭不見低頭見,日後碰見是叫岳丈?還是繼續稱呼江侯?
為了解決這個難題,趕在親迎之前把人接回來最相宜。於是即刻命人預備馬車,第二日一早出發趕往上京。
車裡的柳氏也有自己的算計,上回偷雞不成蝕把米,可能會累及自己兒女將來的前程,這時候補救,尚且還來得及。另一樁,明年官家改了坐朝的日子,年關之前開國侯府就得在上京置辦房產,到時候一座城裡住著,萬一雲畔及明夫人存心和她過不去,自己終究只是個妾,且奴籍文書還在人家手裡攥著,這個頭早晚要低的,倒不如現在就硬著頭皮去,萬一能冰釋前嫌,還能撈得魏國公做靠山,於雪畔和雨畔也有好處。
只是這一路往上京,天氣實在燥熱,車廂里供了冰鑒,走到半道上冰也全化了,只好撐著窗戶打扇子。申時前後終於入了城,及到舒國公府門前時,太陽已經西照,堪堪投在坊院東邊的矮牆上了。
江珩打發小廝上前遞了名刺,說求見舒國公及夫人。略等了會兒裡頭才出來回話,長史官叉手道:「今日公爺赴樞相邀約,不在府上,江侯明日再來吧。」
舒國公的脾氣,和明夫人一樣火爆,兩個人齊攻實在叫人招架不住,反倒是只有明夫人一個,興許更好說話些。
江珩便道:「見不著公爺,見一見夫人也可以。」
長史官聽他這麼說,只好讓到一旁,向內比了比手,「既然如此,江侯請涼廳稍坐,下官再去為江侯通傳。」
江珩道了謝,領著柳氏進門,跟隨女使引路到了東邊的廳房裡。柳氏落了座,似乎有些拘謹,江珩看在眼裡,又生出一段憐惜來,難為她識大體,明知會受冷遇也依然主動來了。如今伸頭是一刀,縮頭也是一刀,倘或明夫人實在刁難,那也只好作罷。
內院的明夫人早聽了外頭的回稟,說江珩帶了個婦人一同來,心裡就知道少不得是黔驢技窮,把那小娘兒推出來擋災了。心下只是好笑,「柳氏滿以為自己得寵,其實也不過如此。江珩這種男人,終究只能同富貴,不能共患難,今日把她帶了來,是讓我撒氣來了。」
姚嬤嬤站在一旁問:「可要知會小娘子一聲?」
明夫人說不必,「那等破落戶,哪裡用得著驚動她。她在閨閣里好好的,別去攪亂她的心思。」邊說邊站起身來,撫了撫身上褙子道,「我去會他們一會。」
從木廊上過來,遠遠就見涼廳內坐著兩個人,江珩偏著頭,不知在叮囑柳氏什麼。
上回妹妹的喪禮上,明夫人是見過柳氏兩回的,那時候披麻戴孝一張清水臉子,並不覺得有多美。今日穿上了家常的衣裳,一件鸚哥綠的大袖衫,裡頭配著余白的訶子,偏身坐在圈椅里,三十多歲的人了,仍有一身風流體態。
明夫人哼笑了聲,心道果真是個以色事人的玩物,再受擡舉,骨子裡也甩不脫那股輕佻下賤的浪味。
順著木廊過去,門上侍立的女使高聲通傳夫人來了,涼廳里的兩個人站起身來,江珩拱手長揖,「長姐。」
那柳氏也跟著道萬福,盈盈欠身里滿是柔弱,能討男人喜歡,女人看著卻很是扎眼。
明夫人也不理會他們,徑直在上首坐定了,笑道:「江侯八成是聽說巳巳要大婚了,特意給巳巳添妝奩來了吧?」邊說邊作勢四下望望,「箱子在哪兒呢,怎麼沒見呀?」
江珩知道她在有意譏諷,面帶難堪地說:「長姐,我是來接巳巳回家的。早前是我思慮得不長遠,本以為她要論婚嫁,還需個一年半載,沒曾想這親事說定就定了。這兩日我反覆思量,既要出閣,總得在家裡,不說旁的,好歹圖個吉利。」
誰知明夫人聽罷,毫不客氣地哂笑了一聲,「你哪裡是思慮得不長遠,分明是算漏了孩子會有這樣的前程。原本你們很篤定,滿以為她被東昌郡公家退了親,又弄得寄人籬下,這輩子總無出頭之日了,由得她在外頭漂泊。沒想到事情急轉直下,太后竟保了大媒,這回你們慌了,怕痛失一門好親,更怕魏國公將來給你們小鞋穿,這才忙不疊趕到咱們府上要接回巳巳,我說得對嗎?」
其實這種內情,就是個瞎子也看出來了,可放在嘴上說,就有故意刁難的嫌疑。
江珩囁嚅了下道:「長姐誤會了,世上哪有捨得下親生女兒的父親……」
「有啊,江侯不就是嗎。」明夫人冷眉冷眼道,「上回你是怎麼說的?讓巳巳留在我們公爵府,將來定了親事你再預備妝奩送來,連出閣都在我們府上……言猶在耳呢,江侯自己倒忘了?」
眼見江珩被她說得毫無招架之力,柳氏不得不接了口,「夫人……」
「夾住你的嘴!」
一聲斷喝打斷了柳氏的話,明夫人擡起手來指向柳氏面門,「你是個什麼東西,也敢在我跟前插嘴。當初你們女君在時,沒有教過你規矩?如今女君不在了,跑到我府上充人形來了,打量我好性兒聽你嚼蛆,你別錯打了算盤!」
柳氏白了臉,雖說自己身份不高,但在侯府上這些年,因江珩擡愛頗有些臉面,被人這樣指著臉罵,實在有些下不來台。但今天既然是抱著接回雲畔的宗旨,受點委屈在所難免,來前她就想好了,自己一介婦人,臉面沒有那麼要緊,只要能達到目的,挨兩句罵又算得了什麼!
於是放低了姿態,哀聲說:「夫人千萬不要氣惱,我自知微賤,今日斗膽登門,實在是來向小娘子賠禮認錯的。怪我糊塗,錯聽了女使的話……」
明夫人說呸,「你白長了一對招子,是為了好看?你要是盡心善待小娘子,怎麼連她的身形都認不出來?打發了她院里的人,串通了內鬼做文章,只有你家侯爺才信你,上我跟前糊弄,你還嫩了點。像你這等上不得檯面的娼婦,我腳底下的泥都比你金貴些,掌了開國侯府兩天家,怕是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,真以為是當家主母,敢挺腰子和我說話!好了,我沒空和你啰唣,趁我還沒下令攆人,趕緊出府去,否則鬧起來,大家臉上不好看。」
才說完,柳氏撲通一聲便跪下了,哭著說:「夫人,妾當真知道錯了,因妾一時疏忽,連累得我們郎主骨肉分離,妾萬死難辭其咎。夫人,我家女君不在了,侯爺思念女君,如今只有小娘子能慰侯爺的心。夫人是大慈大悲的人,就發發善心,讓我家小娘子跟爹爹回去吧。」
做小伏低,曲意柔馴,是柳氏慣用的伎倆。什麼下跪,自扇耳光,拿捏起來既悲情,又有讓男人憐惜的美感。
然而這套用在江珩身上管用,明夫人卻如看戲一般,譏誚道:「別給我戴高帽子,我這人非但不慈悲,還刻薄得很呢。」邊說邊繞著她走了一圈,嘖嘖道,「好一副我見猶憐的嬌媚樣兒,偏偏我不是男人,沒有憐香惜玉的心。你也別忙給我下套,不是我強留你家小娘子在府上,是你家君侯親口舍了嫡女,現在又來要,把我們公爵府當什麼地方了?」
柳氏見明夫人強硬,只好使出耍賴的本事來,連連磕頭說:「求求夫人了,就讓我們小娘子回去吧,我來世變牛變馬,報答夫人大恩……」
這種低聲下氣潑髒水的做派,真是叫人領受夠了。明夫人火氣大盛,扭頭對江珩道:「江侯,管好你的婢妾,別讓她到我門頭上來現眼。」
江珩弄得左右為難,也知道這樣的辦法對明夫人不管用,便伸手去攙扶柳氏。
柳氏正演在興頭上,掙脫了他的手依舊磕頭不止,邊磕邊痛哭,「夫人,您就發發慈悲吧,您也是有兒女的人啊。」
她不聽勸,這就怨不得人了。明夫人反倒冷靜下來,轉身在圈椅里坐下,涼聲道:「磕,一直給我磕,我不叫停,你就磕死在這裡!當初你逼得女君准你進門,想必用的就是這一招吧?今天登我的門,料准了我是公爵夫人,身上有誥命,拉不下面子把你怎麼樣,因此你就在我府上做這浪蕩樣子,想以此脅迫我。可惜你使錯了手段,我這人是上京出了名的潑辣,你敢在我跟前耍無賴,我就打得你肉兒片片飛,讓你知道厲害。」說著一喝,「來人!」
侍立的幾個婆子女使都一凜,上前了半步。
明夫人盯著柳氏,咬牙道:「把這打脊不死的賤人綁起來,扔到外頭去,她要是敢掙,就扭送官府,江侯既不管教,自有人來管教。別自恃生了三個哥兒姐兒,奴籍文書奈何不得你,下賤婢妾大鬧公爵府,犯上了官司,照樣也能發配你!」
那幾個婆子女使得令,果真摩拳擦掌上來拿人,都是內宅中混跡的行家,有人一把逮住了柳氏的頭髮,正想作法,被江珩慌忙阻攔了。
他一頭護住了髮髻散亂的柳氏,一頭對明夫人道:「長姐,你何必咄咄逼人。」
明夫人冷笑了一聲,「咄咄逼人?要不是瞧著你是巳巳的親爹,身上還承著我明家帶給你的爵位,我早叫人來打殺你這糊塗蟲了。我告訴你,死了帶回巳巳的念頭,我妹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骨肉,絕不送到你江家門上,任你們作賤!」
看來再無協商的餘地了,江珩攙起了柳氏,狠狠道了聲「我們走」。
一個開國侯,被妾室害得這麼狼狽,說起來真叫人唏噓。
明夫人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出大門,揚聲道:「若有不服,只管去告御狀。江珩,你是怎麼爬到今天的位置的,想是全忘了,再和這賊婦廝混在一起,日後斯文掃地,且有你哭的日子!」
那兩個人終於邁出大門,登上馬車走了,明夫人轉頭向姚嬤嬤哼道:「我當這柳氏有什麼手段,竟是全靠扮軟弱,死纏爛打。這回她男人愈發地心疼她了,就算沒接回巳巳,她也不虧。」
姚嬤嬤掖著手笑了笑,「市井裡頭出來的,巴結上一個權貴便使出渾身解數,無非這點子辦法。也虧得那江侯,事事都聽她的,這小娘兒是盤算著接回小娘子,往後好幫襯她生的那三個。」
明夫人嗤了聲,「可是笑話,她巴望自己成了正室夫人,將來就有她哥兒姐兒的好處,卻不知道她的出身是釘死的,就算江珩扶正了她,幽州那幫貴婦們眼裡照樣沒有她。她要是聰明,就該好好服侍女君,哄得女君高興了,把那三個崽子記在正房名下,將來婚配由女君出面,才能覓一個像樣的人家。」
可惜瓦市出身的小婦,並不懂得那些道理,她只知道自己的人也好,物也好,要全握在自己手心裡才算屬於自己。今天江珩來要人,也必定是她的主意,要不是顧及自己的體面,明夫人是真打算好好捶她一頓替妹妹出氣。生平最看不上這等矯揉造作的東西,倘或自己府上出了如此作怪的婢妾,還容忍她到今日?早八百年借故打死了!
這頭正說著,進了內院的大門,擡眼便見雲畔站在甬路上,叫了聲姨母,「我爹爹來了嗎?」
明夫人伸出手來牽她,一面道:「帶著那小娘兒一道來的,那小娘兒在我跟前唱大戲,又哭又笑又磕頭的,想接你回去,被我打發了。」頓了頓又問她,「巳巳,你怪姨母擅作主張攆走他們嗎?」
雲畔搖了搖頭,「我要謝謝姨母護著我,不讓我回那個家裡去。要不是因為那門婚事,他們哪裡想得起來接我。我若是回了那個家,將來柳氏和兩個妹妹少不得三番五次登門,憑她們的做派,只會帶累我的名聲。」
明夫人笑道:「好孩子,你自己明白,姨母就放心了。人一輩子最怕立場不穩,就算有一雙鐵手,也扶不住東搖西晃的人。有了這一回,他們不會再打你的主意了,你只管好好備嫁就是了。」說著又哦了聲,「我想起來了,明日宰相夫人生日,設了筵席招待賓朋,你隨我一道去。參加筵席的都是上京有名有姓的貴婦貴女,這是你頭一回露臉,不求出挑,只求穩妥。消息會傳到魏國公府胡太夫人和梁王妃耳朵里,好與不好關乎將來她們對你的看法,自己千萬要仔細。」
雲畔應了個是,其實幽州也好,上京也好,活在這個圈子裡都一樣,就是要學會討巧。好在自己沒什麼陋習,就那樣平平淡淡地處世,沒有人特別喜歡她,也絕不會有人格外討厭她,這樣就很好了。
明夫人則是快樂的,她「唉呀」了聲,長嘆道:「我還從未帶著自家的孩子出席過宴會呢,那些人常問起梅芬,弄得我都不知怎麼應對她們。」
如今可好了,有個帶得出去的,滿足了明夫人招搖自家孩子的願望。先前被江珩和那小婦弄得怒火中燒,叫她心裡不痛快,可一想起明天的筵席,那些宵小的可笑行徑便又不足掛齒起來。